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农村出来的为什么很难翻身?

问:农村出来的为什么很难翻身?

答:

我80年代末出生在山西雁北地区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,村子不大,只有200多户人家,祖上十八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。

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您,从农村走出来的人,可以翻身,但想要翻身就必须付出比城市人更为艰辛的努力和代价。

对我们这一茬人而言,想要走出农村,无外乎两种选择,一是坚持读书,靠读书改变命运;二是中途辍学,外出务工或者跟着师父学习一门手艺,将来好在城市谋生。

我选择了前者,坚持读书。

但我在这一“靠读书改变命运”过程中也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代价……

因为一直饱受贫困和家庭其他因素的影响。我的读书经历可谓颠沛流离、断断续续。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走进大学校门,更不会想到一路走来,我会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学业。

记忆中老家的村子没有幼儿园,因而自然就无法享受这种待遇了,只懵懂记得在村里小学读过几天书,时间不长,大概一年半载。后来父亲染上了酗酒恶习,把家里折腾得精光。绝望之余,母亲便带着我离开本村到了城关镇。

之后,母亲和我在镇上租了房子。她帮人干农活、打零工,我在城关完小读书。其时,我并不能体会母亲的艰辛,只觉没有父亲的搅扰,母子二人生活平静而惬意。

好景不长,父亲找到了我们,家里再次不得安宁。无奈,母亲又带着我偷偷出逃转移阵地。可以说,我小学阶段的多数时光是伴随着父母亲猫和老鼠般的寻找与躲藏的。

再次摆脱父亲后,我们在县城边一个小村子租了房。母亲重操旧业,我第一个四年级的读书生活正式开始了。该村小学有两间教室,一个供一至三年级学生使用,另一个是四、五年级学生的。我所在的教室有八位同学,只我一人四年级,其他都是五年级。老师给大家上课后,会搬着凳子坐在我旁边“开小灶”。那一学期,我作业本上基本没有错号。

父亲最后一次找到我们时,家中境况越发艰难。我辍学了,被母亲安排到邻村去放了羊。也是那一年,父亲失踪了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失踪,也不记得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失踪的。想来,也许他酒后冻死在某个角落了,又或许是他彻底反省后羞于面对妻儿,远走他乡了。总之,他失踪了,此后我们再没有见到过他。

父亲沉溺酗酒后,丢掉了农活,把锅碗瓢盆都砸了,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。他整天东倒西歪,跌跌撞撞,酒后还时不时对母亲家暴,连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。

据说,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。当兵五年,他在军营曾是班长。转业回乡后,他是村里唯一的共产党员、最年轻的村支书。他究竟因何置大好前程不顾,自甘堕落成十里八乡闻名的酒鬼,个中原因我不得而知。但用家乡话说,他这种“扒开火找灰”的做法,我至今没想明白。这也是我痛恨他的主要原因,不论如何他这种懦弱是不可原谅的。

父亲留给我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他喝酒发疯的记忆,多数都是伤感和怨恨。如果说有温暖,也是一丢丢,就是在我未入学前他便教会了我一些东西,如加减法、打算盘、识字......,还留下了几箱子书。印象中,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,清醒的时候喜欢读书,谈《红楼梦》,讲起道理来更是一套接一套。他留下的书籍,在此后的岁月里也给我带来了些许慰藉。

若干年后,当我觉得自己可以为母亲做主时,真想把他揪出来,告诉他:“看看吧,你把这个家弄成了什么样子!你不配为人夫!为人父!”。彼时,某电视台推出了一档寻亲节目,我还产生过报名寻父的想法,但只是想法而已。特别是十多年后,母亲去世了,我对他的恨更多了,只当是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父亲。

放羊是我读书生涯中第一次辍学打工,大概持续了半年。犹记得四月初八那天,是母亲生日。她做了很多饭菜等着我回家。但天公不作美——日落时分,我、羊官师傅和一群羊正准备打道回府,突然狂风骤起,下起了倾盆大雨。二百多只羊受惊后四散逃窜,根本不听吆喝,急得羊官师傅直骂娘。两个人、一群羊,在滂沱大雨的山头上,忙活了几个小时,到家已近深夜。那以后,我生了一场重感冒,母亲的心都碎了。

母亲再没让我去放羊,而是选择让我到距县城较远的另一个村子继续读书。这是一所封闭式的寄宿制私立学校,学生多来自周边县乡,每两周放一次假。学校有两位校长,是本村的一对父子,同学们就用老校长和校长来区分他们。由于辍学时间太长,母亲担心我跟不上学习进度,便要求我复读四年级。同时,母亲也在该小学谋得一份工作——在学校食堂做饭。这样既解决了母亲的工作问题,又解决了我读书的问题。

这里,印象深刻的一是学校的食宿和老师们。

先说食宿吧。一日三餐,餐餐都一样:主食是馒头,副食是土豆白菜做的大烩菜。除有特殊节日如元旦、国庆,否则雷打不动每天一个样。烩菜里油水极少,只零星可见一两滴油花,但同学们的饭量却极大。大家自备餐具,多是泡面专用的不锈钢快餐杯,每人每顿至少两个大馒头、一大杯烩菜,睡前大伙还会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补充。

学生宿舍有两处,一处是两间教室做成的宿舍,另一处是校长租来的几孔窑洞。住在教室宿舍的学生有一百多人,大家上下床通铺,一个挨着一个,把教室围了一圈,像一排排列整齐的筷子,除了入口和走廊,中间容不下多放一根,彼此之间空间极小。冬天时,中间的空地上立着一个通红的大火炉,尿骚味、脚气味、汗臭味在炉火的烤炙下弥漫在宿舍的空气中。

相比之下,住在窑洞里的学生更令校长操心——几孔窑洞中,每孔不足七尺的土炕上睡着十多个小孩。土炕也要生火,否则就有点凉了,如若是冬天就太冷了。早上出门前,大家轮流生火,一上午灶台里炭火通红。午休前,两位校长带着老师们逐一开展“查房”活动,一旦发现哪个窑洞的灶台下有火星,马上要求清除掉,否则宿舍成员就会被通报批评。因此,午餐后最先回到宿舍的同学们,会把彤红的煤块从灶台里一一捡出来丢进铁盆,拖到院子里用水浇灭。冬天就更有意思了,如果是男生宿舍,大伙就会围成一圈,对着炭火盆子同时撒尿,巨大的乳白色水蒸气顿时直冲云天,场景蔚为壮观。

再说说这里可爱的老师们吧。他们是一群刚刚师范毕业,二十左右的年轻人,对学生有热情、有爱心。课堂上他们激情澎湃,课余时间则与同学们打成一片。大家一起唱歌、聊天、做游戏......,好不热闹。也是那年元旦,我第一次收到了很多来自老师们的礼物,有新年贺卡、手绘卡通美少女、钢笔等等。每当想起当时的场景,心中总是充满温馨。人的一生中可能会遇到很多老师,但或许只有少数人能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难忘的印象。

总之,我第二个四年级的读书生活可谓精彩纷呈。现在看来,可能觉得那时的条件比较差,但当时大家并不觉得如此。可惜的是,一年以后这所学校便倒闭了!它就像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乌托邦一样,永远留在了记忆中。

我和母亲搬到了县城,在城北一处变电站旁边租了房子。由于收入来源有限,加之转学费用高昂,我又一次不得不辍学,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学徒生活。房东老太太一家人甚是平易近人,还极富同情心。听说母亲和我的遭遇后,便对我们特别照顾。经常给我和母亲送吃送喝,还邀请我们去她家看电视、拉家常。老太太有个侄子是泥匠,据说挣钱多,活也不是很累,就热心推荐我跟着她侄子去做学徒。当时母亲的想法很简单,既然无法读书,就干脆让我早早学习一门手艺吧。

我正式开始了泥匠学徒生活。每天坐在师父的摩托车后,他去哪我去哪,他让干嘛我就干嘛。多数工作是粉刷新房的墙壁、涂腻子,把家具打磨光滑后涂上油漆等。母亲则除了继续帮人干农活、打零工外,还开发出了自己的小生意:她每年早上五点半左右出门,到糕点厂批发月饼、葱油饼、油卷等,推着自行车在县城的四大街八小巷叫卖,上午十点左右回到家里。生意好的话,一上午可卖出150个饼子。一个饼子挣一角钱,刚好挣够每天的生活费。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,虽然清苦,但生活平静、母子安宁,除了生计,不需要考虑其他事情。

某一天晚上,像往常一样,在房东家看电视时,我无意中听到老太太要给母亲介绍一位搭伙过日子的男人,老家方言叫“朋锅人”。

“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太辛苦了,自己身体又不太好,活干得多,钱挣得少,除去房租水电,刚够你们母子生活。”老太太语重心长地说,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辈在开导自己的女儿,“孩子还小,不读书怎么能行?这么小就干活,干到啥时候是个头?......倒不如趁你自己还年轻,找一个不嫌弃孩子的男人一起生活,相互之间有个照应......,这样一来,孩子还可继续读书......讲句你不爱听的话,孩子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,把孩子抚养成人你才有盼头。”母亲听后,只是沉默不语,但眼睛早已湿润。我知道母亲产生过类似想法,只是对于这件事,她在内心深处是担心和害怕的。

是啊,父亲就已经伤透了她的心,已经让她和儿子伤痕累累了。原配丈夫、亲生父亲尚且如此,何况重组家庭?她会接受与另一个和儿子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吗?倘若遇人不淑,被对方再次伤害自己和儿子怎么办?如若那样,她是万万不会走这条路的。在这件事上,母亲非常谨慎,她没有答应房东太太,只说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,“再等等吧”。

其实,那时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开始不好了,特别是春秋换季时节,哮喘愈发严重了。病情发作的时候,母亲呼吸甚是艰难,常常一夜一夜睡不着觉,像受伤的绵羊爬在枕头上使劲呼吸,脸和嘴唇憋得青紫青紫的。长时间服用含有激素的药品,已使母亲的面部开始浮肿。三寸气在千般用,看着母亲努力又艰难呼吸的样子,好几次我都害怕母亲挺不过去。

一段时间后,母亲病情有所好转,她终于迈出了那一步——找到了“朋锅人”,也就是我的继父。

继父姓韩,此后若干年我一直避免给他任何称呼,只用“嗨”或“你”代替。读高中后我才开始喊他叔。韩叔是邻县人,比母亲大十几岁,半生未婚。他曾是邻县城水泥厂的工人,后来水泥厂倒闭,他便到本县乡镇局大院内一家沙棘饮料厂烧起了锅炉,住在厂里锅炉机房旁边的两间平房内。他为人随和,处事公道,重义气,深得同事和朋友们的赞赏,待母亲和我也是极好的。我读书到研究生阶段,除了母亲的坚持之外,韩叔是最大的功臣。多年来,碍于面子,我从未直接伸手向他要过钱,但每次我从家里到学校时,兜里满满的都是生活费。

我也从未亲口对韩叔表达过一丝感谢之情。是的,刚开始的几年里,我对韩叔没有产生过任何好感,更别说感激了。我只是警觉地认为:一个陌生、丑陋、年纪又大的男人闯入、并打乱了我和母亲平静的生活,而他却可以理所当然地忍受我对他的白眼和处处显示出的排斥,其内心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企图。我粗浅地认为这种人最危险、最自私,内心深处对韩叔充满了仇视和怨恨。几年后,当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感谢他时,我已经去外地读书了,即使每次放假回家,也从未敢于向他表达过一丝感恩。

韩叔唯一的缺点就是悲观。韩叔的悲观情绪在我们最初结合的几年中表露得不是很明显,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在往后的日子中,他的这种情绪往往体现在日常生活的一些琐碎之中,并呈现愈发明显的趋势。这会让我常常以为他不够爷们,以至于在我看来,这成为了影响我和他关系的另一个重要因素。现在看来,韩叔半身未婚,却洒脱半生。在未与我和母亲组成家庭之前,他的日子过得虽说算不上富足,但工作和收入相对稳定,身边不乏酒肉朋友,三天一小聚,半月一大聚,日子过得还算滋润,真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。他何曾真正尝试过生活之艰辛?然而,随着母亲和我的到来,这种洒脱而惬意的日子却逐渐从韩叔的生活中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他因工厂倒闭的失业、我的读书以及母亲间歇性的生病治疗等一系列新的压力,也难怪他会产生越来越多的抱怨。

随着韩叔进入我们的生活,我泥匠学徒的生活也随之结束,断断续续的读书生涯终于宣告结束。此后,我和母亲来到了韩叔家。韩叔继续烧锅炉,母亲身体好的时候接着卖饼、打零工。我呢,在城北一所私人小学开始了五年级的求学生活,一直持续到初中一年级。

城北小学同样是一所私立学校,生源多来自乡下农村。校长是退伍军人出身,学校的管理也有点类似军事化模式。学校里多数都是寄宿制学生,大家每天定时起床、跑步、晨读、吃早餐、上课、午休,生活很是规律。我是少数几个走读生之一,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带着饼子等干粮去读书,晨读之后,住校生集体去吃早餐,我们两三个走读生在教室里聊天、啃干粮,中午、晚上放学之后再蹬着车子回家。

三年下来,我所在班级的人数从八十多人下降到了初中一年级的三十人。初一后半学期开始后,同学们好像一下子都成熟了起来。大家开始担心和思考各自的未来了。我们那一届的同学是该校首批初中生,大家心照不宣地都认为,在这里读书能考上高中的机会非常渺茫。县一中是全县唯一的高中,对大家而言,考不上县一中就意味着继续复读或者彻底告别读书生活,投身社会。而想要考上县一中,就必须要具备能与县二中、三中、城关中学等“正规”学校的几千名同学竞争的实力。显然,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农村,基础又不扎实的“杂牌军”来说,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。

其时,好多同学都已经盘算好了他们的未来:有同学说勉强混个毕业,就跟着亲戚学开车去了;还有人说要去饭店学厨师等等。总之,立志要考上县一中的同学很少。只是我自己早早体验过了辍学生活的滋味,好不容易稳定下来,内心分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,奈何自己成绩过得去但始终不算拔尖。

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,或许比同龄人更能体会这其中的厉害关系。无奈之下,我想到了转学。当时的想法很简单:如果能从这里能转到更“正规”的二中或者三中,换一个环境,或许有更大机会考上高中。但问题在于,中途转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除非本人的成绩特别好,否则就须支付高额的转学费用。其时,韩叔所在的饮料厂已经倒闭,母亲和韩叔两人四处打零工,所挣费用刚够家里日常开支,根本没有多余资金容许我“任性”。

我只好抱着宁可失败也不想错过的心态,背着家里人,怀着悲壮的心情,像奔赴战场的壮士一样,找到了县三中教务主任的办公室。在主任的办公桌前,我又像一只激愤的小鸟,满是委屈地表明了自己想要转学却处境尴尬的现实,恳请对方接纳自己成为该校学生。出乎意料的是,主任甚是爽快,只向我提出一个要求:“如果你能在转学后的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进入全校前一百名,那我们就免去你的转学费用,否则就需要补齐转学费。”就这样,我从一所生活学习了三年的民办学校正式转入了县三中,从此告别了“杂牌军”的读书生活。

往后的两年时间,我没有违背自己与教务主任的约定,几次考试成绩都排进了年级前一百名。为此,教务主任很满意,还专门找我谈话,让我帮忙介绍以前学校其他成绩优秀的同学一起转学。也因此,我干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件挖墙脚的事情——把我的女同学韩娟(化名)也介绍了进来,搞得前校长对我充满怨恨。

两年后我顺利考上了高中,但成绩却比较尴尬,属于刚达线的一类,而比我稍后入学的韩娟却落榜了。为此,我心怀歉意和愧疚,久久不得释怀。当初她的成绩比我好,或许正是我把她带坏了。至少,她喜欢在课堂上偷偷看小说的陋习是受我影响的。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,因与韩叔不和,除了吃饭时间,我整天把自己关在了小屋里。百无聊赖,把父亲留下的几箱书都看完了。也正是从那时,我迷上了小说。每看完一部觉着不错的小说,我都会第一时间送给韩娟。记得,我送给她的第一部小说是路遥的《人生》,随后还陆续送了《平凡的世界》《牛虻》《理智与情感》等。那时候,男女同学之间的感情纯粹又神秘,却始终小心翼翼。每次给她送书都是在私下悄悄进行的,生怕同学们看到后取笑。

然而,戏剧性的是,开学时,我选择了继续复读,韩娟却顺利升上了县一中,开始了她令人羡慕的高中生活。

我虽然考上了县一中,奈何成绩平平,并没有达到免去学费住宿费的标准。如果继续读书,无疑会给家里带来巨大的经济压力,这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愿望相去甚远。我一直不敢面对这样的愿望,而是选择性将它遗忘,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,只要自己考上了,自然会有办法继续读书。但那时家里经济依然拮据,韩叔和母亲都无正式职业,只能继续四处打工。因此,我终于做出了彻底告别读书,投身社会的准备。

这个暑假,我开启了自己第一次工地搬砖的经历。当时工地上的小工收入远没有现在高。由于年纪尚小,力量不足,加之自己从未干过类似的力气活,因此,工头给我开出的工资和妇女们一样,每天17元。犹记得干活第一天的情景:老师傅分配我的任务是将一堆两平方左右的锥形石子堆铲上山轮车。我弓着腰一刻不停地干了整整一个上午,手被铁锹柄磨出了水泡,汗水湿透了上衣和裤子,连裤兜里的物品都湿透了。

接下来每天五点起床,五点半用过早餐后,便坐着姑父的车去到了工地。六点之前准时开工,中午十二点正式收工。午饭过后,下午两点继续干活,晚上八点半打道回府。开始一周最是难熬。雁北地区的夏季白天分外漫长。早上冻得发抖,中午热得冒汗。

开始几天,由于起床早,早餐刚吃一点就不想吃了,时间往往还不到十点半,我就开始饿得发慌。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,嗨,离中午还远着呢!和泥、搬砖、推车、铲泥,这些重复性的动作仿佛无边的沙漠一样,望不到尽头。

夜晚躺在床上,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样。双手像被火烧过一样发烫,指关节肿得连拳头都握不住。一周后,或许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奏,早餐吃得更多了,哪怕不想吃,也要强迫自己多吃。干活时,也不会一根筋,学会了偷懒——趁着师傅不注意时会停下来歇几分钟。抽烟是工地干活缓减疲乏的好方法,大家都会抽烟,我抽烟的陋习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。就这样,我的第一次搬砖生涯,除去刮风下雨等停工时间,持续了三十一天,到手伍佰肆拾元。

手握这笔巨资,我第一次独自踏上了去往异乡——呼和浩特的客车,准备奔赴大城市去寻找自己的未来。走出车站,我彻底懵了:身边行色匆匆的行人,眼前高楼大厦林立,稍远处四通八达的道路上,车流像水流一样密集。这是一个与县城完全不同的天地。我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县城有多少条街道,多少个小巷,而这里却让我顿时迷失了方向。站在车站出口位置,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,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要去干什么,只是茫然地环顾着四周,在原地打转。这一切对我而言是那么的新鲜又是如此的陌生。

太阳已经落山,整个城市华灯初上。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从一排排店铺门前走过,里面的人们正忙碌着各自的事情,街尘在萧瑟的秋风中四散逃逸,没有人会注意到店铺外面走过一个怎样的人。继续走了一段距离后,我闻到了诱人的香气,走近一看发现是一位老妇在卖羊蹄。此时,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。出发时满怀激动和期待,匆匆敢去了车站,兴奋得早已把吃饭的事情都忘记了。此时肚子里空空如也,口水抑制不住地往上涌。我买了一个羊蹄,坐在旁边店铺门前的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......

坐了好长时间,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。这个城市太大了,但它却向我展示出巨大的排斥。摆在我面前一个严峻而紧迫的现实是,今晚我必须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,否则就只能露宿街头了。那样的话我有可能被人当成乞丐,也有可能被小偷偷走身上的现金。我还没有办理身份证,住店是不可能的。我注意到一些理发店铺的玻璃门上贴着招收学徒的广告,想要进去问问他们是否还招收学徒。但这些店铺太干净了,里面的人干净、装修也干净,连橱窗里的镜子都那么干净。对我而言,它们就像是豪华的宫殿,使我提不起一丝勇气推门进去。我还注意到一些小饭馆的门口张贴了招收打杂工和学徒的告示,这些门面相对更具烟火气。

我推开了一家名曰“杭州小笼包”店铺的门,里面摆放着十几张桌子。此时,店里的食客已经只剩下零星的一两个人。吧台后面坐着的两人正在聊天,两人身后的橱窗上摆满了各色酒水。橱窗后面是后厨了,可以听到里面炊具碰撞发出的声响。年纪较大的那位像是老板,四十出头,大背头发型梳得油光发亮。年龄较小的是一位少年,年纪与我相仿,看上去一副城市模样——斯文、精明、善于表达。

我怯怯地走近吧台,小声地问他们是否还招收人员。老板和少年抬头好奇地打量着我,脸上写满了“意外”。听口音,他们并非本地人,后来才知道这二人是东北的。几番问答下来,二人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做学徒的请求,前提是包吃包住,只学技能、不发工资,并在当晚把我安排在了楼上的一间阁楼里休息。此后一个月,我在店里开始了打杂兼学徒的生活。说是学徒,其实打杂才是我主要的工作。中午、晚上等就餐高峰期,客人往往会坐满大厅,门外还有食客排队打包,忙起来跑得我晕头转向。一次,我端着几笼包子刚走出厨房就踢倒一个暖水瓶。嘭!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在座的食客,大家纷纷向我投来了眼神。老板闻讯马上赶来,安慰我说没事没事,以后注意一点就好了,并帮着我一起收拾了残局。

一个月后,我收到了母亲的电话。她用哭泣的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让我回家。她说读书的事情我们可以想办法,你还小,从未出过远门,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。如果实在不行,到时候你想去外面做学徒,我们也可以从长计议,好好盘算后再去。你现在就这样一个人出去,太草率了。妈妈放心不下你......母亲的电话彻底打破了我的心里防线,挂了电话后我一个人哭了很久。回想起自己这一个月来的经历,虽未经受过像搬砖那样肉体上的痛苦,但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,举目无亲,这种感觉就像被抛弃到荒岛一样。于是,我红着脸向老板提出了辞职回家的请求。老板爽快地答应了。那位少年,后来才知道是老板的小舅子,在我出发前,和我聊了好久,都是关于他自己打工创业的励志故事。末了,还嘱咐我以后如果再来这座城市记得找他。

回到县城后,仿佛又回到了原点。眼看开学期限日益临近,我却始终无法排遣自己的苦闷,无法消除内心深处想要继续上学的愿望。但我又不愿意把这种愿望表露出来,生怕把压力传导给韩叔和母亲。因为一旦开始读书就不是一年而是三年的事情。意味着这三年中,家里必须为我承担很大的经济压力。

思来想去,我还是决定继续学徒,为以后某一份职业。既然是学徒,在哪里学不都一样吗?我找到了县城的一家理发店,在临近开学的二十多天前,开始了自己新的学徒生活。每天除了帮店里搞卫生,就是帮着客人洗头、染发。不同的是,我又能留在母亲的身边了,这种庆幸的感觉是以前未曾有过的。选择理发,是因为在我看来,理发这一职业风不吹、日不晒,穿着干净、体面。至少,无论时代如何发展,人总是要理发的,何况爱美之心人兼有之,理发这一职业不但不会消失,甚至还可能越来越受客人欢迎。

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我没想到的是,刚过了几天,我学理发的事情就在同学和老师们中间传开了。同学们纷纷表示,考上高中却放弃学业去理发的我,有点洒脱。而我的班主任老师,则亲自上门找到了母亲,说服母亲继续让我复读。他向母亲保证,一年后我的成绩一定会再提升的,到时就可享受免除学费或住宿费的标准了,母亲听了很是开心。

由此,在开学时,我没有走进高中校园,而是继续回校复读了。复读生活短暂而充实。一年后,我以全县第三十六名的成绩考入了隔壁教育大县第八中学。开启了高中三年学费、住宿费全免,学校每月补贴贰佰元生活费的高中生活。

从此,我离母亲越来越远了。2010年我考上了大学,去到了离县城更远的本省其他城市,四年后我又考上了研究生,去到了离故乡更远的祖国华南地区。四年的大学和三年的研究生生活所需的学费、住宿费,都是国家开发银行助学贷款帮我解决的,而其中的部分还款费和生活费则多数来自韩叔和母亲。虽然这期间每年的寒暑假我都会加入搬砖行列,但所得费用往往不及二老接济我的零头。

2016年8月22日,母亲因为肺气肿离开了,当时我正在广西日报社实习。当我匆匆赶回去时,母亲已经被安置在了一副薄薄的棺材板里。我无助地要求打开盖子,想要再看一眼母亲。只见她安静地躺在里面,身体冰冷而瘦小。这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。我在这世上最后的至亲之人离开了。

韩叔说,母亲走得很安静。上午家里来了客人,她还为他们包了饺子,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很是开心。午饭后,客人离开了,母亲就在炕上靠着铺盖卷睡着了。韩叔则像往常一样到院子里给未出群的羊添加草料,给大狗黑豹和小狗花花喂食,中途母亲还起来到院子里上了一次厕所,从韩叔面前经过,并无异样。半小时后,等他回到屋子里,发现躺在炕上的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制氧机的氧气管脱落在母亲的胸前。

制氧机是我为母亲生前购买的唯一我曾经引以为傲的物品。多年来,母亲的病情并一直反反复复,特别是春秋换季时节,尤其严重。每当此时,呼吸、使劲呼吸就成了母亲唯一的任务。对母亲而言,每一次生病都像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。人活一口气,可母亲的病却偏偏生在这一口气上。无数次,看着母亲难受的样子,我都害怕她就此离开我们。然而,一次次她挺了过来。久病床前无孝子,由于上学读书,我不得不距离母亲越来越远,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。天知道在儿子没有陪伴在身边的那些日子里,母亲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。

研一暑假,我利用打工挣来的贰仟柒佰元钱为母亲购买了这台制氧机,满心欢喜地邮寄给她。还在电话上询问她使用情况和使用效果。母亲高兴地说好用,非常好用,用上这个机器我好多了,呼吸顺畅了许多。我说那好啊,您每次难受的时候就赶快把它戴上,母亲又高兴地说好的好的。于是,我开心地,心安理得地以为母亲的病情得到了缓解。

我上大学之后,母亲和韩叔从县城搬回了韩叔的农村老家,开始专心养羊,数量最多的时候养了壹佰多只。其时,羊肉价格高昂,日子过得很有盼头。韩叔的农村老家位于两个县城的交界地带,坐落在河弯深处,四周被大山环抱,中间一弯清水,环境甚是优美,二老生活悠然自得。唯一的缺点是,没有信号。

读大学时,我在网上买了一个信号放大器,装在了屋后的半山坡上,才勉强使母亲的手机有了一两格信号。因此,与其说是我与母亲联系,还不如果是母亲与我联系。因为,除非母亲爬上半坡给我打电话,否则我是联系不上母亲的。每一次与母亲电话联系,她都会告诉我自己很好,让我不要担心她,好好学习,嘱咐我尽量少出去打工,别耽误了学业。

7月18日上午——母亲去世的四天前,我正准备和一起实习的同学去采访一位著名导演。刚准备走出办公大楼,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。像往常一样,母亲关切地询问了我一些生活和学习上的事情。得知我已在报社实习,她异常高兴,告诉我一定要把握机会好好学习,将来做一名记者也不错。末了,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,她说这么多年,你跟着妈妈你吃了很多苦、受了很多罪。你从小懂事,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吃香的、喝辣的,你从不眼红,也从不向妈妈提任何要求......妈妈没本事,没有把你带好,害得你从小跟着我东躲西藏,书也没有好好念......好在现在你终于长大了,可以独立了,妈妈真的为你高兴......

我与母亲的最后一个电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,是记忆中与母亲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。母亲哭了,我也哭了。我想对母亲说,您是这世上最好的妈妈,在我心中没有人比您更伟大,您为我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,往后的生活让我来好好照顾您吧。我多想告诉母亲你的儿子是多么的爱你。

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,这大概就是儿子在母亲面前的矜持吧。现在想来,母亲当时是在给我交代后事呢,而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。人生没有如果,如果我当时意识到这一点,我会毫不犹豫地马上赶回去,或许还能再见母亲最后一面。挂了电话后,我花了十几分钟才整理好自己的情绪,当我匆忙赶去会场后准备采访时,会议已经结束。四天后的下午六点左右,我收到了大舅打来的电话,电话中他告诉我母亲病得厉害,要我尽快购买回家。

母亲的离开方佛抽掉了我所有的神经:整整半年多的时间,我像木头人一样活着,除了一个人不自觉的流泪,没有微笑也没有与任何人的交流。每晚做梦都是母亲模糊的身影,却始终看不清楚她的面容。我想抓住她,可每次当我想要冲过去抓她的时候就会从梦中醒来。

其时,大家都在忙着赶写毕业论文,而我却一直沉溺于痛苦中,始终提不起精神去写论文。直到有一天,对面宿舍楼一名女研究生跳楼自杀了,据说自杀原因是抑郁症,我才仿佛从梦中惊醒。其实,那一年,我亲身经历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生离死别太多了:就在我回乡为母亲奔丧的途中,汽车行驶到一处窄桥处,前方一辆大货车从对面桥头路口驶出,把一辆骑着三轮摩托车的老大爷逼到了桥下,大爷当场死亡;我姑父妹子家的二女儿,十六七岁的年纪,出落得花枝招展、亭亭玉立,寒假开学前我们还一起在姑妈家里吃饭,却未曾想中途在学校突发疾病也去世了。

生命是如此脆弱,这些事给了我很大的震动,我担心自己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,终有一天也会突发疾病或者意外,或者像对面宿舍楼的女孩那样因想不开而了结自己,或者控制不住地去了结生命。我暗暗告诉自己,一定要振作起来,否则母亲对我的所有期待和付出都被我辜负了。此后,我开始重新试着去重新面对世界,尝试去做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事情......

最终,我写完了毕业论文,完成了学业,找到了工作。如今,我在华南地区一家国有企工作,娶了本单位的衣服,生了一个大胖小子,也算是成家立业了。工资虽然不太高,但总算所有努力没有白费,这大概就是普通农村学习的“翻身记”吧。不求大富大贵,只求平安康乐。

六年过去了,一切仿佛就在昨天。我不敢回想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,每当想起就会心痛,就会被汹涌的回忆吞没。六年来,无数个夜晚我从梦中醒来,枕边还常常伴有泪痕。未能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在她身边,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,成为了我今生最大的遗憾。失去亲人的感觉或许只有自己才能体会,但活着的人们一定要坚强、乐观,过好自己的余生。

以上就是我的“翻身”经历,也是我的求学经历。人常说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,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来治愈。我想,这话是有道理的。儿时、少时我们经历过什么,在当时看来可能只是理所当然、顺理成章的一些事情,但此后每每回想起来的时候,这种经历还是会给我们带来一定的影响。

比如我,从小经历家庭贫困、父亲酗酒、父母不和、反复辍学、打工、学徒等事件,使我在此后的人生中始终伴随着一种深刻的自卑感,这种感觉就像与生俱来一样令人苦恼。有时,这种感觉甚至会演化出其他情绪,比如敏感、孤僻等。很多时候,它们会深刻困扰我的生活、工作和人际交往。但不论如何,每个人的经历都是自己人生路上的财富。人生如画,我的故事就是我这幅画的底色。

回看自己的经历,我有一个深刻的感受,那就是:再努力的个人都离不开祖国的支持。我用百分之九十的篇幅书写自己前半段艰难的求学经历,却用不到百分之十的篇幅收尾,就是想说明没有国家的支持,我根本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完成自己后半段的学业,也不可能“翻身”。